春日漫步上海瑞金医院,十余件雕塑、油画作品矗立于草坪上、花丛中、大厅里,这是正在展览中的“共生之诗·雕塑季”。展览以“共生”为核,以艺术之名,见证生命与人文的共鸣,打破了学科边界,重构医院美学,传递善爱的温度,将艺术疗愈理念付诸实践,同时为医护人员营造疗愈场域。本期《如此城市》特别邀请策展人祝羽捷、艺术家陆平原以及媒体人孟常,谈谈在医院里的策展与作品创作,艺术如何与包括医院在内的公共空间进行融合?艺术又何以疗愈?
展览现场
祝羽捷:与瑞金医院合作,对我来说是一次有意思的碰撞。起初,当我听到院长提到他们有丰富的收藏,并且曾经举办过毕加索和达利的展览时,我是持怀疑态度的,难以想象一家医院能够展出毕加索的作品。不过,了解到瑞金医院的历史背景后,我开始理解其可能性。瑞金医院的前身是广慈医院,这是一家有着百年历史的机构,由欧洲人创建,最初作为产科医院,后来发展为多科室的综合医院,同时保留了“广慈”这一名字。
广慈医院老照片
参观他们的展览时,我感到十分惊讶,因为确实有毕加索的真迹展示,除了版画之外,还有陶瓷作品。我在南法见过类似的作品,一眼就能辨认出它们属于毕加索创作的某一阶段。这次经历让我意识到医院蕴含的艺术氛围之丰富,甚至名为“广慈”的VIP室还展出了来自龙美术馆的藏品,这也令我十分意外,没想到龙美术馆会将藏品置于医院中展出。
在欧洲,很多医院都与特定的美术馆合作,例如伦敦大学的医学院就与泰特现代美术馆有合作关系,定期在医院内展示艺术作品或举办展览。这是我们没有去想过的问题,原本医院希望我能帮助整理他们的收藏并策划一些展览,但过去的展览多是由医生或其他员工自行组织的小型摄影展或随意挂放的收藏品,缺乏系统性和主题性。我希望通过专业的策展思路重新规划展览,而不是仅仅依赖现有的收藏品——这些收藏来源广泛,时间跨度长,显得比较杂乱无章。
策展人祝羽捷在瑞金医院布展现场
因此,我提出了一个方案,计划引入当代艺术作品进入医疗环境,特别是那些结合生命科学和艺术疗愈功能的作品。基于此理念,我们开始了这个项目,并邀请艺术家参与其中。在我构思这个项目的初期,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平原的作品。
陆平原:在我的成长过程中,医学与艺术似乎总是交织在一起,并不是完全分开的两件事。我的父母从事医疗工作,小时候我在医院待过很长时间,比如在我妈妈值夜班时,我会在她的休息室里画画。所以在医院里闻着消毒水的味道做艺术相关的事,对我来说就像是两者很自然地结合在一起。因此,对于这次在医院里做艺术展览的邀约,我是带着感情接受的,觉得肯定很好玩。但具体要怎么做,其实一开始我心里并没有明确的想法。
艺术家陆平原。1984年出生于中国浙江,生活工作于上海。陆平原的创作涉及多种媒介,包括文本,装置,影像,绘画等,擅长用“故事”这一独特的媒介进行艺术创作,撰写了大量与艺术有关的奇幻短篇作品。
直到祝羽捷提到医院有个3D打印工作坊,工作坊的崔主任介绍了医院擅长打印非常精密的小零部件,这些部件可以植入人体的关键部位,并且是可降解的。我当时觉得3D打印技术或许能和我的作品结合起来,产生一些有趣的效果。
陆平原,《护身符.201001》,2020,金属配件、树脂,300 x 200 x 25 cm
孟常:当我第一次听说这个项目时,也觉得医学和艺术结合是非常自然的事情,仿佛事情本该如此:艺术为何不能介入医院这样的场所?为什么它只能局限于美术馆和博物馆里呢?
然而,紧接着第二个想法是,在国内这种做法似乎并不多见。通常人们认为欣赏当代艺术需要一定的门槛,比如花费一两百元购买门票去参观那些或许难以理解的作品,这让艺术与日常生活之间产生了强烈的隔阂感。相比之下,在欧洲生活时,我体验到艺术与社区之间的紧密联系是如此自然,几乎成为一种理所当然的状态。
当我们回过头来看这个展览,艺术介入医院或进入我们日常生活中各种场景的样态便显得格外清晰。这是一种从外部观察该项目的独特视角。当我到达现场并踏入瑞金医院时——这是我第一次走进这家著名的医院——尽管我提前到了大约5到10分钟,在那最初的几分钟里,我感受到了那种每次进入医院都会有的紧张感。
“共生之诗·雕塑季”的艺术展览现场,瑞金医院,2025
阳光明媚,但看到担架上的病人被从一栋楼推到另一栋楼,医生和护士匆忙走过,病人家属焦急地等待,即使在如此美丽的环境中,内心的不适感仍然存在。
这种紧张感源于医院内所见证的痛苦和可能的死亡,自然会让人联想到许多沉重的话题。然而,当我们走遍这些空间观看艺术作品,我发现,尽管周围充满了紧张、困难和病痛,艺术却能让你短暂地将自己从这种状态中抽离出来,去欣赏树木、阳光、绿色和花朵。艺术作品仿佛在召唤你,让你从医院那紧张的氛围中暂时解脱出来,哪怕只是片刻。虽然它无法改变你面对的医生诊断或病痛。但是它召唤了你一下,让你去跳出来看一眼生活。
我认为,当艺术进入这样的环境时,它或许无法完成所有功能和任务,但它确实提供了一点不同的情感体验。更重要的是,这样的项目激发了我们的想象:未来是否会有更多的类似场景出现在瑞金医院或其他公共机构,如精神病院、打工子弟学校或留守儿童学校?无数的公共机构为何不能成为艺术的载体?这难道不是艺术应承担的责任吗?这是我对这一项目的思考。
伦敦孤儿院的博物馆
祝羽捷:刚才孟常提到在医院里的那种紧张感,我深有体会。大约两年前,我妈妈在瑞金医院做骨髓移植手术,我频繁地进出这家医院,在她住院期间也经常在医院里转。你会发现,所有人只要到了医院,从外面等车开始,到进入医院后,每个人的神情都非常沉重,眉头紧锁,很少有人看起来是轻松愉快的。这种压抑感在医院里几乎无法去除。我读了一些报告,包括《柳叶刀》杂志2019年发表的文章以及其他学术期刊中提到的艺术疗愈可以有效缓解医院里的焦虑和压力,这不仅对病人适用,对医生也同样有益。
记得第一次来参观时,院长带我走遍了每一栋楼,从门诊到急诊,再到各个科室。他说,紧张感不仅仅存在于个体之间,还存在于个体与个体的关系中。这就是为什么最后展览被命名为“共生”。他说,医患之间的矛盾源于相互不理解,他觉得或许艺术能给医生带来一些尊严,并让这种关系变得更加融洽。
如此城市:印象很深的是,当时导览是从瑞金医院的档案馆开始的,那是唯一也是最古老的一座历史建筑。穿过其实相当古典的大堂后,我们进入了一个带有喷泉装置的区域。这个喷泉装饰区色彩缤纷,带有一种生命的希望的感觉。现代艺术装饰与古典环境在这里形成了有趣的对比。
祝羽捷:有人会觉得在医院里做展览,只需要一个独立的空间就可以了,但我不想这样做。如果只是拿出一个空间,那就又变成了传统的“白盒子”展览方式。我希望每一件作品都能与它所在的环境有很深的融合。
比如平原的作品被安置在转换大楼内,那栋楼上有3D打印和血液科,这些都与人体器官有着紧密联系。而生命之泉是单小明在喷水池中创作的作品。之所以叫生命之泉,是因为背后的大楼是瑞金医院的前身——广慈医院的产科楼,这里曾经迎接了140万上海婴儿的诞生,象征着新生与孕育。这件作品与这个地方的历史背景密切相关。
孟常:路过那片大草坪时,我们看到了两个大型雕塑,表现的是母亲抱着婴儿的形象。如果没人介绍,我会以为它们是医院原本就有的装饰,因为它们放置得非常自然,仿佛那里本来就缺少这样一个装饰。我觉得这种自然状态很好。如果你在那里驻足一会儿,可能会拍张照或只是简单地看一眼,甚至如果不注意下面的介绍,你都不会知道这里正在举办一个展览。这种不经意间的美好发现,让艺术作品真正成为了环境的一部分。
当你拿着瑞金医院的地图,按照各个点位去参观每一个作品时,实际上也是重新认识这个有百年历史的医院的过程。通过这次展览,我们可以从日常生活的那种悬浮状态中走出来,真正去了解和感受这一切。
而当我们看到策展作品时,很容易想到艺术的疗愈功能。但在中文里,“疗愈”这个词变得甚至有些过于具体了,我们期待艺术能解决一些实际问题。然而,艺术可能并不能解决什么具体的问题,或者说没有什么东西能够真正解决问题。艺术更像是轻轻戳你一下,短暂地将你从现实中拉出来,给你一个小小的召唤,让你暂时走个神。在生活中偶尔打个盹,就像在一片草坪上,在阳光下做个白日梦,稍微放松一会儿,艺术能达到这样的作用已经很好了。
这让我想起了并非当代的例子,在锡耶纳有一个圣母玛利亚阶梯医院,陈丹青在其《局部3》中也提到过这个地方,那里的朝圣者大厅摆放着病床,墙上有一整幅湿壁画。这个医院一直使用到七八十年代,卡尔维诺晚年在这里接受治疗并最终去世。
当时的医院不仅是一个宗教与医疗结合的地方,还帮助那些弱小、老弱以及贫穷的病人,有点像孤儿院或慈善院的存在。看着那一整面墙的湿壁画,虽然它不能直接“疗愈”你,或者让你总是感受到上帝的召唤,但它通过艺术表达的情感确实给人以慰藉。不过,我认为这种慰藉不应简单地与“疗愈”划等号,现在似乎有些滥用这个词了,一提到疗愈就会联想到身心灵、香氛等轻盈的场景。其实,艺术应该与生命有着更为厚重的联系,而不是仅仅作为一种轻盈的疗愈方式。生命很难被疗愈,但艺术可以轻轻地戳你一下。
祝羽捷:中国当代艺术变化和趋势的一个重点是社区化。香格纳画廊创始人劳伦斯·何浦林(Lorenz Helbling)来参观我们的展览时,我们聊到了这个话题。他是1985年第一个在中国开设画廊的瑞士人,当时中国几乎没有什么当代艺术市场。他在这30年间感受到的最大变化之一也是社区化。他说,30年前,无论是西方还是国内,当他支持的一些中国当代艺术家如曾梵志、丁乙等的作品被展示时,很多人都觉得他疯了,认为那些作品根本算不上艺术。
然而,他敢于购买和支持这些艺术家,并将他们的名字介绍给西方世界,这在当时是非常困难的。现在,他不再需要担心艺术家的名字是否被人知晓,而是更多地关注艺术家的个性、特点和兴趣。他还提到,在30年前,完全无法想象艺术能够社区化。他认为这个医院项目是社区化的一部分。这让我意识到,中国可能正处于一个过渡期,正在逐步来到艺术社区化的阶段。
如今,艺术越来越深入社会,具备了一定的社会功能,正如博伊斯所说,艺术可以成为一种社会雕塑。它对观念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并不会立刻显现出来,例如降低犯罪率或直接治愈疾病。但是,这种长期的关注和关怀应该能够影响几代人。